琴珠夜擦幹了眼淚，按照琴岫最後的囑咐，和洛洛來到父親的居所“濛煙軒”。珠夜推開門，望著熟悉的室內陳設，忍不住再度落淚。兩人走到八仙桌旁一個足有成年男子高的插花大瓶前，一起蹲下身子合力轉動花瓶底座，只聽“咯噔”一聲，八仙桌後的石墻緩緩轉動，露出一截幽暗的密道。珠夜和洛洛各自提了一盞水晶燈，一前一後走進石道，再小心按下墻上的凸磚，石門轟然合上，那面墻壁又恢覆了原狀。

兩人順著螺旋形的石道往下行走，來到一間半月形的雙扇石門前，門上唯一的紫銅色獅首門環閃著熒熒暗光。珠夜將戴著鉑金指環的左手輕按在獅首上，念道：“千千石楠樹，萬萬女貞林。山山白鷺滿，澗澗白猿吟。”

石門隨即“轟隆隆”向內對開，露出一間六邊形的大廳，廳內赫然放射出令人刺眼的光芒——嵌在兩丈多高石壁上的幾十顆夜明珠，一起將不透日光的室內映照得光亮如晝。石室中央的大理巖高臺上，有一尊白玉雕成的太玄仙人像，六面形狀不同的銅鏡分別插於他身後的青銅筆架內。

大廳內的六面墻壁依次為白、綠、黃、藍、紅、黑等顏色，分別刻有“禮、樂、射、禦、書、數”六個大字，而且距離每一面墻壁的一米遠處，都浮動著一張由金色光芒交織成的虛幻絲網。

珠夜想了想，從高臺筆架內取下一面盾牌形的長柄銅鏡，與洛洛走近禦字門前，隔著幻網，將閃著藍光的鏡面對準門上的“禦”字隔空描畫了一遍。

倏然間，金光交織的幻網從中央破裂。在一片刺目白光中，禦字門轟隆隆地升起，露出裏間的小石室。

石室的蓮花池內，一只長有犀角、獅身、龍背、熊爪、魚鱗和牛尾的怪獸正臥在這一泓清水中沈睡。它正是日行一萬八千裏、通曉四方語言的上古神獸——甪端。

這只甪端聽到外人的腳步聲後，擡起肥壯的身軀，睜開圓溜溜的大眼睛，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面前的兩個女孩，瞥見珠夜手上的鉑金戒指，用人聲開口道：“你們是琴家的孩子吧。既然能順利來到禦門喚醒我，究竟有什麽要事？”

珠夜將族人遇災禍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甪端，甪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會兒跺腳，一會兒嘆氣，嗔怪道：“你這孩子，真是糊塗！”

珠夜斷斷續續訴說到最後，抽噎道：“爹爹在臨別前對我說，需請甪端前輩帶我們前往風山的天原之鄉，去探訪古老的通靈齋，見到齋主木目心先生。或許，他有對付鴻黎魔咒的辦法。”

甪端轉了轉碩大的頭顱，長籲一聲，道：“化石詛咒必須盡快破除，本仙這就隨你們動身。不過臨行之前，我得飽飽地吃一頓！”

女孩們看著神獸猶如小山丘般的身軀，心想：“如果沒有百來斤的米面食物，恐怕難以填飽它的肚子。”

神獸仰頭清嘯一聲，從蓮池中一躍而起，全身煥發著潔白的光暈。當其穩穩落地時，龐大的身形已經化身為一個身材肥碩的中年虬髯大叔，還穿著怡川男子的寬大常服，手握一根玉色的犀角。兩個女孩見狀微微一楞，又稍稍松了口氣。

此時正逢術法大賽期間，晚宴的豐盛食物基本都在大廚房配備好了，珠夜和洛洛趕緊添柴、生火、熱菜。甪端一屁股坐在飯桌前最大的椅子上，弄得椅子腿“吱呀吱呀”叫個不停。

這位胖大叔一陣風卷殘雲之後，將桌上十七道菜一掃而光，還端起一大鍋香菇豬肉瓦罐湯“咕嚕嚕”飲完，咂了咂嘴，滿意道：“真過癮啊！”

他們將遠行的必需物品一一整理進背囊和挎包內。珠夜帶上可以辨方向測風水的銅質羅盤、羊皮卷地圖和從錢庫取的金銀葉子，洛洛帶了琴家的部分法器和一袋能夠瞬間開花結果的奇幻種子，甪端施展法力對琴家周圍的八個方位設置了隱匿結界，日後怡川的百姓將無法看見也無法進入這片沈睡的山莊。

三人圍著地圖，一同認真分析了天原之鄉的方位與環境後，甪端在原地轉了三圈，從憨態可掬的胖大叔重新幻化成小山般的獨角神獸，不過這回多了一對雲朵般的金翅膀，倒讓兩個女孩瞠目結舌。甪端讓背著行囊、提著法器的珠夜與洛洛騎在自己的背上，抓住他脖子上拴的韁繩，朝北方的風山山脈飛去。

兩個女孩頭一回坐在騰雲駕霧的神獸身上，俯瞰雲彩下斑駁陸離的山田林澤，回望擦身而過的人字形鴻雁隊，感到無比新奇和興奮，暫時忘卻了心底的憂傷。洛洛脆生生道：“甪伯伯，你每天能飛多遠啊？”

甪端還未答話，珠夜又道：“我聽私塾師父說，伯伯身為擅長飛行的神獸，可以日行一萬八千裏呢！”

洛洛驚嘆道：“這麽厲害！據說風山的天原之鄉離這兒有四十萬裏之遙，那我們豈不是一個月內就能到達？”

“咳咳……”在她倆下方飛行的甪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小丫頭，你們從書本上讀的那些古代傳說未免言過其實了！事實上，日行萬裏的甪端在我們龐大的族群中也是鳳毛麟角而已。”

洛洛奇道：“那你每天的行程極限是多少？”她心想：該不會是降到了日行千裏吧？

甪端打了個響鼻，悠悠道：“因為咱們總不能每時每刻都在飛行，還得歇腳吃飯喝水、夜間小睡一下是不是？像這樣飛飛停停，以我這種中上游水平的仙獸，撐死了日行八千裏。”

兩個女孩的小心肝還算承受得住：近兩個月後到達天原之鄉，這個時間段可以咬牙忍耐。

為了節約時間，這一路他們風餐露宿，既欣賞了美麗的流雲虹霓，也經歷了駭人的雷電風雨。每當他們準備填飽肚子時，偶爾在當地農家或小客店就餐，大多數是途徑毫無人煙的荒郊野地，此時兩個女孩便取出奇幻種子埋在土裏，澆水後便能很快在平地開花結果，果實大如柚子，形似面包，味同板栗。甪端大叔除了食量較大並在喝水時非甘泉不飲外，對飲食沒有太多講究。等到休息時，珠夜會拿出三把小傘變成三頂帳篷，供同伴們就地歇息。

有時候，他們在星光下圍著篝火吃完了香噴噴的野味，兩個女孩心情愉悅，就會拍手齊聲唱道：

“走過茵茵草地，淌過淙淙流水，飛越群山峽谷、飛向太陽雲彩！

我們相互友愛，不怕千難萬險，一路勇往直前，心中夢想實現！

一路勇往直前，心中夢想實現！”

天氣越來越寒冷，這讓自幼習慣了南方溫暖濕潤氣候的神獸甪端倍感不適，於是他設法變成胖大叔的模樣，每隔幾日就去一些城鎮買燒酒喝。琴珠夜和洛洛原本不管甪端喝酒之事，後來發現他酒量甚差，灌入二三兩的米酒便醉得暈暈乎乎，隨後倒在林子裏呼呼大睡，耽誤行程。幾次這樣之後，兩個女孩才不得不板起臉來，對甪端的外出飲酒嚴加看管，如果他違反一次，醒來後便發現被珠夜沒收寶貝酒壇子，也不許吃她們用奇幻果做的食物，更找不到自己的錢袋子。就這樣，三人最終相互妥協，達成了默契。

五十天後，珠夜一行人憑借一塊平底鍋大小、可測量方位吉兇的風水羅盤，找到了位於西麓的天原之鄉。落雪的風山山脈一片銀裝素裹，傳聞中無所不知的訊息寶庫——通靈齋就位於天原之鄉的玄機嶺下。

通靈齋看上去不過是個普通的山莊，牌坊似的石門旁雪松蒼翠，一對大龜狀的石雕赑屃伏在石門邊馱著燃燒柏木的香爐，兩個男仆在院內掃著積雪。珠夜仰起臉，看見正門上雕刻著三只赤首黑目的鳥形圖紋，不禁奇道：“這些浮雕究竟是鳳凰還是朱雀？”

“甪伯伯認識它嗎？”她望向化作人形的甪端，甪端拍拍胸膛，得意道：“本仙自然認得，這上面刻畫的是西王母座下的三青鳥，一只叫大鹙，一只叫小鹙，還有一只就叫青鳥。”

珠夜恍然道：“三青鳥！它們不就是在中土昆侖仙山上為西王母報信覓食的神鳥麽？”

洛洛頓時悟道：“通靈齋主將它們畫在門上，就是對外表示他的門徒可以如仙鳥一般，掌握到大千世界中遙遠而隱秘的訊息。”甪端誇道：“看不出，你這小丫頭懂得不少嘛！”

|“承蒙誇獎。”洛洛得意一笑，隨即抱緊臂膀道，“噝……這兒好冷，我們、我們趕快進莊吧。”

他們向看門老仆交付了一片銀葉子作為通行費後，領了一塊有標號的玉玨走進一間小屋，然後踏過屋後一條懸在峽谷上的鐵索吊橋，來到黃色琉璃瓦的懸山式房屋前。

正屋內，一個清瘦的青衣少年懷抱著一只漂亮的藍孔雀圍著烈火騰騰的火盆取暖，在他身後有好幾排高大的書架，角落還有一臺測星象的渾天儀和一面測風水的同心圓狀羅盤。

少年聽荷放下孔雀，微笑著給三名遠客泡了煎茶，珠夜恭恭敬敬道：“小師傅，我們此次前來，是為了求見木目心齋主，破解一個強大的詛咒。”聽荷犯難道：“家師自三年前雲游四海後，每年只派一只系著綠絲帶的青鳥前來報平安，他如今身在何方，連我們這些近侍弟子也不清楚。”

珠夜只得簡單說明了來意，並在聽荷提供的有特殊香味的灑金紙上寫下了鴻黎的名稱和化身形態，還有關於化石詛咒的事情，

聽荷點點頭，道：“各位稍等，我替你們在資料庫裏找一找。”他轉身拿起一只藤木鳥籠，打開籠子召喚出一對金絲鳥，然後將紙片分別放在它們的面前停了一會兒，金絲鳥就朝著書架“嗖嗖”飛去。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鳥兒們先後發出悅耳歡快的啼叫，聽荷快步奔向對應的楠木書架，再搬來一張木梯爬了上去，從架子上的方格裏拿下相應的卷軸。由於珠夜詢問了兩個問題，按照通靈齋的規矩，她付給聽荷兩片金葉子。

一尺長的羊皮卷軸在桌上鋪展開來，上面寫著關於“鴻黎”和“化石詛咒”兩個名詞的解釋。

“鴻黎：玄洲黑巫師，羽族人，修習蓄靈魔法，其法力介於禦靈師和天道師級別之內。最早在三十年前現身於玄洲西南蓮霧山隱澤，二十年前曾出現於風山瑯玕谷，後被怡川琴家鎮壓。”

“化石詛咒：古老黑魔法中的一種惡毒詛咒，施法者利用自己的血下咒，與另一方達成契約，一旦對方違背，就會觸發咒術，引發被詛咒的活物化為不生不死的石塊。解法之一：強大靈力的魔法師召喚式神來破解，但可能會傷害自身；解法之二：重創或殺死施法者，咒術就會逆襲自身，當施法者化作石像時，被詛咒之人或物就可以解脫。”

甪端、珠夜和洛洛三人走進客房一起商量對策，他們拿起字卷反覆讀了好幾遍，珠夜道：“通靈齋主木先生，就是靈力強大的魔法師之一，可惜眼下無處可尋。聽說一些魔法師隱居於天宇高原，我們可以折回原路用風水羅盤進行探測，總能遇見一位高人。”

洛洛說：“但字卷上寫了破解詛咒可能傷害自身，有哪個魔法師肯為不相幹的人冒這樣大的風險呢？”

珠夜想了想，咬牙道：“我們可以試一試。實在不行，就一定要找到鴻黎那個罪魁禍首的下落！”

洛洛道：“對了，我們知道黑巫師的名字叫鴻黎，又知道他是羽族人，不如到玄洲羽族各個族長那兒借閱族譜，應該可以查出他的真實身份，找到能制服他、重創他的好辦法。”

珠夜搖搖頭，嘆息道：“這並不容易。你們想，咱們玄洲大陸上的羽族分支眾多，子孫繁盛，眼下鴻黎化身巨大的魔物，很難辨別他的本體屬於哪一種靈禽。我們借閱來的族譜，沒有三五年的工夫是看不完的，還不一定能找到答案。更麻煩的是，鴻黎這個名字，未必是他的真名。”

甪端沈聲道：“本仙有個法子。根據字卷上提示，鴻黎那家夥最早現身於蓮霧山隱澤，說不定那兒是他的修法老巢，我們可以過去一探。”

洛洛立即道：“私塾先生曾說，蓮霧山位於西方的拏雲山地之北，是由五座蓮瓣狀的山峰合抱一片‘蓮心盆地’組成，那兒一年四季都是雲霧繚繞，難以看清日月星辰；而隱澤位於蓮心盆地的中央，水域方圓八百裏，周邊多草木美石。可先生又說，隱澤地勢險峻，多年來不與同它接壤的天宇高原和雁回丘陵通人煙。”

甪端點點頭：“你記得很清楚。因為通往隱澤那兒有一條寬闊的長河，叫做沈水，也叫魂川，就連輕盈的鵝毛都難以漂浮起來。要說沈水嘛，想當年啊，本仙剛學會在高層天際飛翔時，就和同伴們隨師父從雁回丘陵的最高處往四方起飛，師父就叮囑耐力還不夠的我們不要飛往隱澤，因為廣闊如海的沈水上煙波浩渺，目力所及之處難以發現落腳之處，任憑你水性如何好，只要不小心掉入水中，唯有一死……”

“前輩，到底怎樣才能渡過那片沈水？”神獸大叔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珠夜忍不住打斷了眉飛色舞的講述者。

“嘻嘻，小丫頭心急了。咱們必須先去天宇高原的密林深處，尋找制作不沈之舟的木材——輕樹。”

兩個女孩一同睜大了眼睛：“輕——樹？！”

甪端點點頭：“聽說輕樹的外觀又高又直，樹冠宛如紙傘，生長迅速且不怕蟲蛀。至於此樹的具體特征和其他信息，我們可以請聽荷那孩子再找一找資料。”

珠夜道：“甪伯伯聽說過關於隱澤幻城的秘密嗎？”

甪端驚訝道：“你才多大，怎麽會知道這個生僻的名詞？”

珠夜道：“以前我在書房玩時無意翻到鎮紙下的一本舊書，其中某一頁寫到隱澤之內似有一座時隱時現的幻城，這座城似乎與世隔絕數百年，只有少數法力高深的巫師入住其中。當時我剛看了一頁紙，就被媽媽發現後收走了，她一臉嚴肅地說我還小，不允許也不適合看這類詭秘深奧的東西，我就再也沒看過它。”

甪端道：“你剛剛說的隱澤幻城傳聞，我兒時也聽過，一些前輩猜測那裏是陰陽兩界的交匯處。總而言之，西方蓮霧山是玄洲大陸的詭秘絕境，探險者大多有去無回，而幸存的人對那裏的事件諱莫如深，所以千百年來的傳說真假難辨。看來，咱們得冒險努力一番了！”

洛洛和珠夜對視了一眼，感到肩上的擔子更沈了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註】甪端：（露 d花n）是一種漢族神話傳說中的神獸，與麒麟相似，頭上一角，甪端據說能夠日行一萬八千裏，通四方語言，而且只陪伴明君，專為英明帝王傳書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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